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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江往事

　中國·湖南·懷化·洪江　發布:1045784　錄入:2008-6-4　人氣:統計中...

湘西旅途中，偶然聽到路人對我說：你去看看洪江吧，那座古商城，窨子屋多的是。
　　這是一座沒有城墻的城市。地處西南咽喉而控七省，因為水運發達，很早就成為南方水上絲綢之路的一顆明珠，卻始終未設過州縣衙門。當陸路運輸的時代到來，洪江就告別了歷史。它的名字漸漸被人淡忘。所以來洪江之前，我對它一無所知。
洪江位于巫水、沅水匯合處。沿江的新街兩旁，緊挨著外貼瓷磚的實用建筑，與一般南方小城毫無二致。轟轟作響的三輪摩托和陳舊的中巴是小城的主要交通工具。人和車都不大講交通規則。

　　這凌亂熱鬧的市廛背后，卻藏著洪江的無盡往事。
　　小巷口新近搭起一座洪江古商城的牌坊。這里的旅游業還處于籌備階段。門票也不用買。進了迷宮一樣的巷子，隨著石板路上坡下坡。那些幽深的窨子屋，那樣曲折的長街。偶爾有幾個古城的居民擦肩而過，余下長長的寂靜。我對這座城市完全陌生。不知何時又走回剛才的巷口。“中華商業文明第一都”謙虛地刻在牌坊背面。向旅游接待處要了張地圖，詢問古城里可有投宿的地方。給我地圖的女孩甜甜一笑，答不上來。望著旁邊年長的男子，是這里的領導。他沉吟片刻：我帶你去高家大院。

　　跟在他身后，走到掛著“高家書院”紅燈籠的門前。大門虛掩著，外面包的鐵皮已經生銹。推門進去，兩個省城來的攝影師正對著天井當中一只太平缸拍照。那缸是青石鑲制而成的六邊形。高約一米有余，外邊刻有荷花、蝙蝠等吉祥圖案。幾尾金魚在缸里游來游去。她們把蘭花、躺椅搬過來作前景。鏡頭里看來有一層黯淡的光澤，果然是太平日子景象。
　　主人出來招呼我們。先生四十多歲，姓聶。比起這城里無數考究卻頹敗的老宅，聶宅很尋常。房子不大，上下兩層新整修過。油過桐油的棕色板壁，鋪了紅地毯的木樓梯，潔白瓷磚的衛生間。樓下廳堂樓上住房，木格窗前放一臺巨大的背投彩電。只有一家一戶的人家，才能住得出這樣整潔。家具陳設和人一樣，于平靜中透著雍容的氣度。就著堂前的瓷凳瓷桌喝了幾口茶，忍不住打聽這房子的來歷。聶先生祖籍江西。他父親十五歲來洪江，從學徒做起，短短幾年就發達了。一九五一年用六百擔桐油換了這所房子。老人家生前常說：一個包袱一把傘，跑到湖南當老板。以此來教育后輩們艱苦創業。
現在洪江本地桐油的收購價是八塊錢一斤。六百擔桐油在今天的洪江，三室兩廳的單元房可以買五、六套。聶家兄弟幾個都住在新建的單元樓。這所房子就由他繼承下來。我稱道老先生有眼光，買房子的時辰選得好。聶先生便微笑。等我喝完茶，就領我去看古城的老街老巷。

　　出門右拐就是文廟所在地。廟不在了，剩下一所小學校舍，現在作了住房。旁邊是四川會館、勝春醬園。從石階下來，有一片稍開闊的地方，大概算得上老城的中心。這地方有戲院、鏢局、染坊、把總、常德會館。在北伐名將王天培住過的房子外墻上，還殘存著民國時代的標語。與別處的建筑不一樣，洪江的房子隨地勢而建，形狀極不規整。外墻高聳，不開窗或開小窗。屋檐朝內，靠天井采光。亂世的商人，用這種獨特的建筑保護自己的家眷和產業。窨子屋連成七沖八巷九條街。
　　洪江地處西南咽喉而控七省，很早就成為南方水上絲綢之路的一顆明珠。卻始終未設過州縣衙門。浩浩皇木，滾滾洪油，黑黑的煙土，媚人的船妓，使這座沅水河畔的城市有了數百年的繁華。明末清初資本主義萌芽階段，是洪江的鼎盛時期。全國十八個省，二十四個州府，八十多個縣的商賈、游客和流寓之人紛至沓來。康熙二十六年，文人王炯在他的《滇行日記》中有“煙火萬家，稱為巨鎮”的記載，并以“商賈駢集，貨財輻輳，萬屋鱗次，帆檣云聚”來形容他眼中的洪江。民國時代，洪江是云貴兩省的物資劃撥中心。由長江水運而來的貨物到此上岸，改由陸路運輸。當時洪江的資金流動僅次于省城長沙，有“小南京”之稱。城里有十八家報館，二十三家錢莊，三十四所學堂，四十八個半戲臺，五十多家青樓，六十余家煙館，上百個店鋪，近千家作坊。
　　當年洪江最大的宗生意是桐油，洪江最大的老板叫劉松修。我們從后門步入一所三進的大宅子，就是劉松修油號。前門廳微微內凹，上面是弧形。高大氣派只有復興銀行、厘金局可比。樓高三層，柱子皆是粗大的圓木，窗欞皆是繁復的雕花。城里幾處咸豐年以前建造的房子都是如此。到了晚清民國年間，建筑漸趨簡潔：圓柱變成了方拄，雕花窗變成了木格窗，檐前的斗拱也不講究了。
　　劉家的后代還住在這里。聶先生笑著與一位頭發花白的大媽打招呼。她是劉家的媳婦。兩人聊起上一代的事：老一輩人不容易。祖上從江西來此經商，下鄉收桐油必須喬妝打扮成平民百姓，以免土匪打劫。即便如此，還是有好幾次破財消災死里逃生。油行到劉松修手上最為鼎盛。抗戰期間，洪江四大油商給國家捐了一架飛機。其中劉松修出了一半資金。五十年代公私合營，拿出來的現洋就有八十萬銀元。在全國各大碼頭房產不下四十處。文革期間，老人家受盡委屈。十年前，以九十高齡辭世。到了兒子這一代，榮華富貴已成過眼云煙。劉家和另外幾戶擠住在這所破落的豪宅內，已經無力修繕。任由深宅大院灰暗陳舊凌亂下去。
　　沅水在城外繞出一個太極圖。不遠處是湘西第一名山——佛教圣地嵩云山。從風水而言，洪江是富貴發祥的樂土。不過發財的都是外地人，因為當地人沒有做生意的習慣。競爭激烈，時代又太亂，每天都有人暴富，每天都有人破產。正是：客無三代富，本地無財主。移民城市的輝煌，洪江早早地看過。
　　那年月十大會館、五府十八幫云聚一時。本省的有長沙館、常德館、太平宮。外省的有紹興館、福建館、四川會館，江西人的萬壽宮、安徽人的新安館。平常叫做寶慶館的太平宮，是邵陽人的杰作。雖然只剩下一個長了荒草的門樓，卻依然是本城最輝煌的建筑。夕陽照在門樓浮雕上一片金光。據說萬壽宮才是最大的會館。可惜拆作洪江三中的校園多少年了。
　　樹老根多，人老話多，城老呢？故事多。這座城市一度是揮金如土的“小南京”。煙館和青樓，為南來北往的商賈提供了奢靡的消遣。老城里的居民以老人居多。守著老宅子度日，繁華似錦是當年的往事，往事如煙成年輕的記憶。滿頭銀發的老先生蹲在門口吃晚飯。見我們走過，立即起身相讓。鏡片后的眼睛顯出拘謹的神色。他背后是一所煙館的夾墻。城里抽煙的老太太特別多。有時她們會抬眼看過路人，很快又掉過頭去。夾煙的手指動作輕盈熟練。神色孤寂，掩不住年輕時的美艷。她們有的是富商的遺孀，有的是舊社會過來的從良妓女。有兩條街的房子與其它窨子屋不同，臨街一面有挑出的陽臺。這是青樓用于招徠顧客的辦法。在這里討生活的女子，生活中縱有苦辣酸甜，卻也是熱熱鬧鬧的。那時她們倚著陽臺，俯視街巷中走過的蕓蕓眾生。
　　長碼頭，高碼頭，走過的有船工苦力，也有富商巨賈。若非經人提醒，很難理解這些街巷為何稱為碼頭。這城里不講究坐南朝北，長長的石板街，高高的石板路，都通向沅水。是這樣長得不可思議的碼頭，把城里的商人與外面的世界連接在一起。
　　除了油號、布業、木行、錢莊，各項新潮營生都能在洪江擁有一席之地。清代的照相館，跟美國人合開的美孚洋行都曾經興隆過。那時候這城里坐商久居，子孫繁衍。行商流動，來往返復。甚至形成一個高級旅館區：亞洲飯店、九州飯店、湘黔大旅社比鄰而居。現在這些房子已改作住家之用，不能接待像我這樣的旅客。
　　但是講究些的人家，仍然能把生活過過有滋有味。在聶先生家吃的晚飯，是我湘西之行最為豐盛的一頓。
　　次日醒來，跟省城來的攝影師去拍照。小城樓高巷深，光線昏暗，對技術和器材都是一個挑戰。爬上屋頂的天臺，想拍一張古城的全景。一夜的細雨，給小城籠上了淡藍的晨霧。誰家的曬臺上晾起了衣裳，誰家屋頂升起了炊煙，都是洪江的早晨。